我这多半辈子，总是跟探亲联系在一起。四岁跟母亲探亲去看父亲，成年后当兵，回家探亲和父母妻儿团聚。待从部队回到地方，再次和父母天各一方，一晃二十多年，探亲就像是揣在我怀里的一桩心事，往往考虑的时间比实际的行动多十倍。特别是在父亲去世这十多年，母亲年事已高，探亲于我而言，就显得特别重要了。

　　去年国庆节前，我和妻子去探望母亲。进家没一会儿，母亲就端上热乎乎的饭菜，幸福一下子洋溢在我的心头。80岁的人了，没有让我们伺候过，谈笑风生，做小辈儿的怎么能不知福呢。那些天，一有时间，我就和母亲聊天，回忆过去在村子里生活的往事，尽管都是零散的片断或者某个画面，但却让内心充满了温暖。那会儿的夏天，屋里闷热难耐，我跟着娘上房睡觉。仰望着满天星辰，遐想联翩。母亲只会讲牛郎织女的故事，我在数不清的繁星里让娘给指出哪个是牛郎，哪个是织女。最感动我的是那头老黄牛，它临死的时候，还告诉牛郎，披上自己的皮，去与织女重逢。

　　多少年过去，我静坐冥想，我的娘，那会儿是怎样的心情，她脑海里有多少思念和感慨啊！父亲一两年回一趟家，更何况母亲也不识字，他们基本没有书信往来，也难怪娘只会给我讲这一个故事了。

　　10岁时，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去看望父亲，千里迢迢地来到一个大山沟里。父亲所在的工厂依山而建，非常艰苦。我们住在山坡上的一间平房里，爸爸同事帮忙推来两车散煤，屋子里生上了火。火很旺，炕上再搭上木板，结果有一天，木板被点着了，惊动了邻居。那里的吃食很成问题。不像在农村时，吃的虽说不好，但能吃饱。但在山里常吃高粱面，吃了解手都发干，记得母亲还得了胃溃疡，半夜住进了医院。

　　后来，我在老家跟爷爷奶奶生活，去山西探亲那会儿，母亲是工厂的家属工了，工地上搬砖和灰，当锅炉工上夜班、铲炉煤，母亲像个男人一样。工作以后我探亲时，母亲又在街道上打扫卫生、在豆腐坊做豆腐、在菜店卖菜，哪里需要，她就到哪里工作，而母亲以苦为乐，总觉得比在农村时要幸福很多。业余时间，巧手的母亲还为城市来的工友们帮着给孩子做衣服。

　　父亲去世后，探亲更是我每年必须完成的任务，在年年的探亲中母亲老了。我都说不清从什么时候，娘的腰挺不直了，刷碗时胳膊还要抵在台子上助力。即使这样，她也不让我们做饭，说是探亲看她，实际上是给她增加了劳动量。我能给予母亲的就是陪她聊天，说说往事，话题主要是过去老家的生活。母亲自幼失去双亲，在她姥姥家长大，一说起这些，她就教导我做人要有感恩心。我们聊我小时候不曾记得的家事，和她在村里一起下地干活的女伴们。走在街上，母亲向人介绍时，总是大声说：“这是我大儿子。”声音中包含着几分自豪。

　　每次探亲我都是来去匆匆。说实话，我并不习惯于这样的生活，换个地方睡不好觉，还爱上火，往往考虑的时间比成行长很多。母亲在探亲的事情上从不督促我，也不会在我离开时执意挽留。过去我也没有难受过，也就是在去年国庆节探亲离开老人家时，看她迈着蹒跚的步子送我出来，想到这样的高龄，真不知还能见上几回，我由不住泪水夺眶而出。这一瞬间，我觉得自己也老了。

　　前不久我打电话给母亲，说有表弟从山西回河北，让表弟带她回来住上一阵，要不我得看她去。母亲说：“我老了不愿意动，你也别来了，看你的身体，还不如我壮实，明年再看我吧。”放下电话，我默然无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