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年五月到，榴花似火，哪一朵是奶奶的花？

　　小时候，年龄小，个头小，连那个总是等啊等的愿望都是小小的。

　　院子里的石榴树下，是我童年的天堂。记忆中，那棵树好大，两支主干大藤交错盘绕，扭曲成如戏中佘老太君的龙头拐杖；黑褐色的树皮大块翻卷着附着在树干，干裂成一段连爸爸也讲不清的历史——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了这棵石榴树。夏天，庞大的树冠如一个巨型伞盖把大半个院子给遮蔽起来。小小的我总是在这伞下钻来钻去，那里是我回家的通道。大人们只好从树旁仅剩的一小条红砖砌成的窄道侧身而过。一年总有那么几次，不定谁的脸不小心就会被划出一道道口子，但是没有人抱怨过石榴树挡道。

　　刚过了春节，我就开始搂着奶奶要石榴花了。奶奶总是坐在蒲墩上笑着，不紧不慢地把裹在石榴树干上御寒的稻草解开。

　　在望眼欲穿的企盼中，石榴树发芽了。这时候的奶奶最辛苦，忙着掐尖打疯杈。小脚的奶奶总是站在一个自己编成的圆圆的蒲墩上，微笑着，边忙活边和一旁打助手的我叨念着：“石榴树不打疯杈不结果，小孩子不管教也会长疯的。”奶奶的叨念我是顾不上听的。我踮着脚尖睁大眼睛在刚刚能够得着的枝杈间逡巡，是在找寻那比米粒还小的还在酣睡中的骨朵。

　　眼瞅着米粒大小的骨朵越来越多，长成小指盖大，长成中指盖大，长成拇指盖大，大大小小，长满一树。约期到了，花开了。

　　每年农历的五月，小院就成了石榴花的天下。石榴花和太阳较着劲，比试着谁最火。小小的我经常望着那一树火红发呆：百花中，石榴花怎么就生得那么巧呢！簇簇的骨朵，红润光滑，紧凑含苞；半开的粉面含羞，静静待放；盛开的三五结伴聚凑在一起，大红花瓣儿绸般如薄翼，黄蕊儿含香带露诱蜂蝶。整个五月，小院儿映在一片红云中，呼吸中满是石榴花的芳香。

　　爸爸说，石榴树是奶奶的命。那时候我不懂。因为奶奶什么花都爱，院子里一年四季总是花开不败。

　　听奶奶说，石榴花有雌雄两种，雌花结果，雄花只是开花而不结果，所以叫谎花。照奶奶的说法谎花白来世上一遭，连个果儿都结不成，来得没意义。我可不这么认为，每年的五月，奶奶总爱在我的抓髻上、襟前别满石榴花，引来同伴艳羡的眼神。有时奶奶也会把凋落的花瓣收集起来，放上白矾捣碎，把我的手指和脚趾都涂成粉红色。有时年幼无知的我也会趁奶奶不注意，偷偷地把石榴树连枝带花地掐下向小伙伴们炫耀。因为不认识什么样的花才是谎花，乱摘一气也曾招来母亲的一顿顿斥责，奶奶总是说：摘吧，树顶上结的果儿也吃不到呢。也确实如奶奶所说，石榴树上的果子除了自己吃，大多都送给街坊邻居了。经常是隆冬时节了，还有几个果子顶着一汪白雪挂在树顶上够不到的地方，逗引着我对五月、对石榴花的无限遐想。

　　奶奶的忌日在腊八。那时母亲伏在奶奶身上哭得死去活来，任谁也拽不起来。后来母亲说：“奶奶没有闺女，儿子也只有一个，哭得声音小了奶奶会走得寂寞，奶奶胆子小，哭声给她路上壮个胆儿。”

　　要把奶奶停丧到院子里去，可是那棵石榴树就是挡着人们的去路，硬枝上的尖刺在划破了几个硬往前闯的汉子的脸之后，终于谁都不敢往前迈步了。爸爸拿来锯子把挡路的枝条锯掉了一大半。

　　那一年的五月来了，石榴树没了奶奶的修枝剪叶，软软的长长的枝条疯了似的长，很快又盖住了我们的小甬路。可是我从五月等到了六月，又等到了七月，等得别人家的石榴花都谢了开始长得有果形了，我家的石榴树也没开出一朵花来。

　　因为无法言说的对奶奶的思念和那个小小愿望的破灭，我病倒了，高烧不退。当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，母亲说我已经昏迷了三天了，一直在说着胡话，呢喃着：“奶奶，我听话，给我一朵石榴花。”

　　第二年的五月来了，应约的石榴树也挂满了火红的石榴花，把整个小院映得如火如霞。可惜没有了奶奶的梳理，我长长的辫子也剪成了齐耳的短发，没法在髻上别花了。可是每年榴花似火的五月，我的心依然灿烂如霞。花期过了，花还艳艳地开在心上，一朵也不凋谢。

　　1995年，长在房檐下的石榴树的去留因为翻盖房子成了问题。最后听从一个邻居叔叔的建议，可着院子刨了个大坑，把石榴树移栽到前院。性格开朗的爸爸深夜不能入眠，哭着对母亲说：“还不如不盖房，石榴树是娘的命，石榴树不会活过来了！”

　　果然石榴树再无发芽，枝干渐渐干枯，最后从人们记忆中消失了。

　　前几年，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一颗石榴籽竟然在母亲家院子里安营扎寨，长出了嫩嫩的小叶子。一年一年过去，在父母的呵护下，居然蓬蓬勃勃地成长起来。已为人母的我忽然又回到了童年，又有了小时候的那个希望。我不厌其烦地向儿子讲述着姥姥家里的大石榴树，讲着别在发髻上的石榴花。儿子听得懵懵懂懂。

　　前几天，我去母亲家，刚进院子就看到石榴树开花了，浓密的绿叶下，我找到一个小小的花苞，那般羞涩地粉红着脸儿躲在几片小叶子下面，酣睡着还没醒来。

　　奶奶啊，又是一年五月到，花开一朵，可是你的花么？

　　（作者单位：河北省望都县人民检察院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