井是连着百姓人生的个体,是远离河流而居的古人的一大创造。因为有了井,人类可以从沿海、沿江地带逐渐向内地深入。所以,古往今来,人类对井都极为敬重。井映在不同人的脑海里,得到的是不同的镜像。在我的眼里,井则是一幅充满生活情趣的画面,它和老巷、深院一起记录了一段特定的时光,在生生不息的井水里潜泳着我童年的快乐、憧憬与向往。
我是在井边长大的孩子,亲眼目睹了井在村里人生活中受到的重视程度。生活的每一天都和井密不可分,无论喝的还是用的都是井水。井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老伙伴,忠实地陪伴着我。那时,我对井的印象就像村头听来的农谚,朴实而且玄妙,以我幼小的脑袋,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黝黑的泥土能变出水,并且是清澈的水。这样漫长的疑惑,对井来说只是难以觉察的一瞬。眨眼间,它已在天地间静穆了多年,一如既往地守护着当初的容颜,就算被推倒、淹没的一刹那,镇静的姿态依然没有改变。
村里的井多是以整块石头雕琢成井栏,很是质朴、厚重,符合大地的气质。同村共井,邻里就是一大锅浓郁的香茶,寻常巷陌,寻常人家,每天往来进出,不经意间,总有一两件事能触动对方的心扉,在不断的生活交叉中,看出对方的秉性喜好来。井边还是街谈巷议的发源地和传播地,张家长李家短多数在这里展开。即使没事,到井边转悠一圈,歇上一息,也是舒畅快意的。人生百味,尽在井边铺展。
最热闹的是夏天的晚上,男女老少都在井边乘凉、聊天,孩子们围着老井四处乱跑。玩累了,就会和小伙伴们小心翼翼地趴在井台上往下望,井水在月光的照射下,明晃晃,白亮亮,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。此时,月光透过井边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斑驳地洒在井台上,依稀可以看到井台砖缝间长满了浓密的苔藓。井栏被岁月磨平、磨光,在黑暗中闪着神秘的亮光。井边似乎有蛐蛐儿在鸣唱,宛似天籁。
对我来说,井像是大地的眼睛,连着地心的那股清澈,犹如温和或忧郁的眸子,在天地万物间安静地眨动。它的脉搏始终连着大地的心脏,每一次搏动,每一丝温度,始终牵挂着你我感觉不到的地下世界。在炎炎的夏季,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总是无比清凉,喝上一口是那样舒坦。如果有赶集或者做其他事情路过我们村里的外乡人,口渴得厉害,就要到老井边去讨水喝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特别是离开家乡之后,井在我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,我对井的文化内涵的感知也越来越深刻。井已不是单纯装水的凹穴,它是故园家乡的概念。我常在寂寥的夜晚想起“背井离乡”这个词,每一次都似乎有一股凉意从心底渗出,绵绵不绝。其实,离开故园的人,心里都实实在在背着一口故园的井,虽然沉滞苦重、疲惫不堪,却终究不愿放下,就像一个诗人说的那样:“异乡没有故园的井,而他们的灵魂,有着永远的渴意。”
对我们来说,井是慈祥的长者,庇护着人们的生活;井是憨厚朴实的劳作者,酿就了淳朴的民风。井是美德,井是骄傲,井是逝去的岁月,井是人类宝贵的财富。但每当想起井,我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哀愁。因为不知从哪天开始,那些老井像迟暮的老人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,这是一种不可逆转的离去。它们或被遗忘在一边,大而厚的石盖将它们的视线永远阻断;或首尾不连、分崩离析在一旁,长满暗绿的青苔;或身躯已经被填,只剩一口孤独的井栏,在提醒着某种存在;或是在推土机下,化作一缕游魂,在天地间消失无痕。
一口老井就是一段汲引不尽的悠长岁月,让人遗憾的是这些老井逐渐消亡于岁月的洪流之中。不能汲水的井如同断弦的琴,铿锵一辈子,却在刹那戛然而止,让人心痛不已。那些逝去的老井让思念断了线,让血脉断了根,让记忆也变得残忍。我时常坐在书桌前,什么都不想,什么都不做,在意念中和这些延续了多年的生命作灵魂的对答,思索着如何来铭记老井们远去的身影,如何来纪录那段逝去的美妙时光。(吕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