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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大镜
一个人·一座城
2018-01-03 15:12:00  来源:正义网

   对一个地方的牵挂,多是缘于对一个人的牵挂。当这个人离开了,对那座城依然难以释怀,于是像在心头挂起一面镜子,时不时地照见自己过去的模样;更像是埋于肉中的一根刺,时不时地跳出来扎一下,仿佛要提示你这个地方与你并未疏离。

  离乡四十年,从无知孩童到不惑中年,我记不起离开后多少次回来,或因为工作,更多的是因为想念——这里还有牵挂的人,哪怕她已睡在了世界的另一头……直到两年前,与我最亲近的小舅也成为碑上的名字,我知道故乡终成为一个没有家可回的地理坐标。再见到街上的车水马龙,听到小店里飘出的旧曲老歌,想象着他们再不会出现在前面街角与我相视而笑,眼里立时嵌满泪水。

  姥姥陪伴了我的童年,瘦小的身躯、微驼的背,大而粗糙的手汇集成记忆中她的样子。那时生活不富裕,但有她在,便总有好吃的藏在某个角落。在位于坝子街的嘈杂院子里,我和弟弟常常是其他小孩子羡慕的对象,让我们多少显得有些不同。现在想来,所以有那些不同,一是因为父亲当时在北京工作,而另一个则是我们姐弟往往可以比其他孩子得到更多的关爱,在那个贫瘠动荡的年代里,她像是我们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。

  姥姥勤快能干,我现在记忆里残存的对故乡饮食最深刻的印象多是出自她的手中,烙馍、辣汤、地锅菜,还有素包子。每到中秋,姥姥会用面粉、红糖自制月饼,有的用磨具,有的就用手、剪刀捏出刺猬、老鼠等有趣形象,上屉蒸十多分钟,掀开锅盖,热气迎面扑来,锅中的面食丰满而立体,小动物们立刻鲜活起来,用花椒粒替代的小眼睛会闪闪发光,煞是好玩。小时候我最爱吃鸡蛋饼,姥姥会将面粉打成糊状,后搅入鸡蛋,放进小葱,再加少许盐和味精。然后在铁锅里铺上一层薄油,烧至六七成热时倒入面糊,将铁锅在空中缓缓旋转几下,浓浓的葱油香气立刻在四下里弥漫开来,接着再将一面已经有点焦黄的蛋饼翻个儿,片刻后薄而软嫩的鸡蛋饼就可出锅。鸡蛋饼不是可以经常吃,只有生病时才可以撒娇地要求她做。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身体弱,还是姥姥禁不住我的央求,我却是可以经常吃到鸡蛋饼的。

  夜幕降临,我喜欢趴在她的膝头与她说话,身体随着她拉风箱而前后移动,冬日里炉火的光亮在我们老幼的脸上忽明忽暗——

  她常常会问:你长大了,挣钱给谁花呀?

  我不加思索:给姥姥花。

  你给姥姥买啥呀?

  我给姥姥买大皮袄。

  大皮袄是我脑海中最贵的奢侈品了。

  她还会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:将来我死了,你会想姥姥吗?

  几岁的孩子对死亡没有概念,只模糊地知道那是一道坎,会将人与人无情地隔开。我常会被这个问题吓哭,她则会开心地笑着将我揽入怀中:姥姥不会死,姥姥还等着梅子挣钱给我花……

  姥姥娘家姓裴,并没有名字,嫁给姥爷后就成了张裴氏,听母亲讲解放后妇女有了地位她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。她不识字,缠足,不喜多言,却令整条街的人称道。那时院门口经常有乞讨者来讨饭,她会驱散他们身后尾随取笑的小孩子,然后让我端出一碗饭倒入他们的空碗。她总念叨:不要笑话人家,没有人天生就想要饭吃。我至今还依稀记得那些人眼中透出的感激的光亮。

  做好事做坏事,老天爷都在看着;

  包子大值钱,人大不值钱;

  吃不穷穿不穷,不会算计辈辈穷;

  老老实实做人,清清白白做事……

  这些最基础的做人道理像是她写给我的教科书,历经润物无声的滋养将良善植入基因,温柔却有力量,每每遇上难事,“姥姥语录”便如同一条条锦囊呈现于眼前。她曾指着我右肩上的痣道:这就是个记号,以后无论你走到哪儿,都不让你走丢,姥姥都能找到!

  姥姥终没能穿上我买的大皮袄,她在我大学毕业后不久离世。她总说,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,想她时就抬头,她一定在天上看着我。但如今都市的夜空,雾霾、霓虹之中,我很难看到星星了,匆忙中甚至担心自己会迷失方向。于是,我常常会想起那些“语录”,朴素简单的道理应该就是她留在我心里的记号,让她时刻看见我走不丢,更如护身符一般让我在纷繁之中得到从容与安定。

  重回故乡,望着人来车往,我的眼前也同鲁迅先生一样“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,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”……明月给这座城市镀了一层柔光,安静而无争,我想在另一个世界,那个人,在天上,也一定安详而静好,一如往日模样。

  离开故乡久了,回忆如琥珀般将时间定格,回望时那里已成为一个心灵符号,伴随着喧嚣的日子常常涌出潮水般的依赖和欢喜,如同一个人住在了心里,一个地方也会。

  姥姥大名叫裴若芬,那座城市叫徐州。

  编辑:豆颖